我们的心里其实是存在着许多东西的,一如变幻的童年、幻灭的现在,以及关于那即将到来的明天的想象。邹静之先生说,我们的记忆(或内心)其实就像沙漏一样,被倒过来了,昨天的沙子又倒流而回。他又说,我们不是圣人,所以过日子就只好这样过:每过那么一天,仿佛就是一粒平庸的沙子的轮回。我们感受不到"逝者如斯夫",因为我们不是站在船头的。
大多数人的命运都不是站在船头的那个圣人,也不会是掌舵的大人物。我们这些平庸的沙子,就只能顺应着滚滚逝水,在洪流之中,或殒身,或独活,或逃匿。在这里,邹静之先生何尝单独说的是文革中的青年们,谁又可以断言,说的不是现今的我们--这些平庸而无聊的贵族,这些纸上谈兵莫名地愤恨起来的青年?
只是想起十数年后,是不是多了另一个像邹静之先生这样的旁观者以及参与者?单单抛却这个悲怆的念头,先将那个属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沙漏倒置,让记忆回流。在这里,能被容许的记忆已经不多,人们唯唯诺诺地要生活下去,要忘却下去。被禁止说出的记忆逐渐在那一代的青年、中年的肚腩和嘈杂的家事中融化、变小。你说,一粒平庸的沙子,怎么能去承载这么多、这么沉重的记忆?然后总会有人质问是这样的:凭什么?我们只是洪流中的沙子。或者能这样质问的人尚有记忆存储着。更多人是转身而去。
谁都不能责怪他们。像《春天》中的那个姚男那样,像那个看见自己父亲的尸体的女孩那样,不需要更多的想象力,就可以知道记忆是怎么样去塑造他们的未来的。这一幕幕在少年的心中,在邹静之的笔下,并没占据太多的空间。他们只是就那样长大,就像作者那隐忍的情绪那样,隐而不发,不像悔恨的中年,也没有忆苦思甜的荒诞。仿佛就是在说:你看,我就是这样在六七十年代长大、度过的。
在节制有度的情感流动中,没有怨愤,没有控诉,没有。只是像在夜色如水或大雨之夜,缓缓地对你说那十七岁之前的时光,说那二十五岁之前的往事。说完之后,你就看着窗外的夜色或者大雨。如果有悲悯在,或者你心中有风云涌动,还能默默地倒上酒,喝一杯,对着周围的静寂,说不出话来。
或许音乐能安放一个人青春时的悲切与惘然,所以就有了群星璀璨的音乐家们,有了门德尔松。在残酷、荒诞、无聊的青春岁月,一把小提琴奏出的门德尔松,明丽、摇曳、变幻、多情。或者正是因为艺术,抚养着一个人灵魂的高贵,使之在灰暗、无情的年代里不扭曲,不贫瘠。
就如同邹静之先生所说:"一个三十岁还要来写诗的人,必定有其迫不得已的原因。这原因一直到现在我还不很清楚,但我知道与生活有关系,与生命有关系。"而我更赞同他的下一句:"我愿意接受一种说法:写作的人命定了要去写作,不论经历什么样的生活他都会这样。"
就让一切沙子都在人海里聚集,使他们不被埋没。理由就是:因为门德尔松。
附:邹静之诗两首(个人非常喜欢)
白马
白马走上高坡
他白色的身体收尽黑夜
他带领整座雪原
走进清冷的早晨
白马,白色的生命
在雪原上融化
朝向更深的冬季
身体像风堆积的残雪
白马在远处
在雪原之上
他的皮毛在春天泛绿
那上边簇拥着野花
白马在风的喊声中
消失
那辆木制的大车
空着一匹白马的等待
夜歌
对夜晚很陌生
那时节常在梦中
今夜却无法入睡
窗外星冷得似要裂开
把握着一丝光亮
悄悄披起入睡了的衣裳
钟声响过
而后寂静再次降落
摸索着走出房子
外边有清风和自由
长久地望着北方
那里的夜似见光亮
也许是一种错觉
我时常想起白桦和雪
这样一个夜晚,面对天空星汉
谁与我有同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