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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雨

故乡的雨

是不是因为远离得太久?我已经忘记了故乡的雨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到什么时候结束的。只是一听到雨声,不管在什么地方,就想个不停,想家中的瓦房,想故乡的雨。

在我学会记事的时候,村里是整片连在一起的瓦房,墙与壁相隔,瓦与瓦相连。一下雨的时候,就可以听到雨水击打瓦面的声音,从一个方向传来,一下子覆盖整个村庄。如果站在天井中央等候着雨水的话,你或者可以感觉到雨声是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的。这个时候,或者只有自己是存在着的。

当然,大人们从来不这样认为。上了年纪的老人甚至可以从瓦面传下的雨声判断这雨是过云雨还是雷阵雨,抑或就是"日头雨"(即太阳雨),然后再吩咐孙子孙女们去照料一下牲口,要给鸡笼盖上胶纸(塑料膜),圈养在天井的鸭也得入笼放好。如果是临近六月春的夏季收获时节,牲口们的待遇就有所下降,村人们把所有心思都扑到了稻谷上去了:雨水一来,大家都忙着给自家的田埂挖上一个缺口放水,以免即将收割的稻子倒伏,到时候就只能收获一箩筐的稻芽。

在收获时节,尽管都会有烈日当空,可雨水还是最不受欢迎的。雨水一来,就意味着收获好的稻谷无法晒干,只好囤在自家的房子里,谷子囤久了也会影响碾出来的米的质量。另外,在晒谷场上的谷子是不能淋湿的,淋湿之后得马上再晒,要不就会在箩筐里发芽。不过,在没有天气预报的年头里,老人们看云识天气的本领常常能准确地预测到雨水会在多久之后抵达晒谷场。因此谷子被淋湿是不常有的事。

然而雨水在人们的记忆序列里还会蕴含着更多的内容。下雷雨的时候,住瓦房的人家总需要准备桶和盘,用来盛载从瓦缝中漏下的雨水。如果风刮得厉害,雨水也大的话,很多瓦片就被冲开细小的缝隙。雨水就从这些缝隙倾注入到屋内。而大多数人家的屋内是没有地板的,就是平整的泥地,常年踩踏,会是一片黑色。雨天的时候,如果屋子漏雨,赤脚踩上去,就是一片冰凉、湿滑。如果你在那个时候到访,主人一定会非常的手足无措。几个颜色不一的桶或盘在屋子内放着,一边是叮当作响的声音和屋外的雨声,一边则需要热情地陪着客人笑,这样的尴尬和无奈,无论怎么是让人忘不掉的。这时候或者正适合一个词的存在--世态炎凉:在屋子里就可以感受到了上天的炎凉。

有些黑暗是无法忘记的,特别是在雨水伴随的黑暗。那是一个雨夜,或者是很多个雨夜,停电,风雨交加,桌子上火油灯里的灯苗被风吹得向一个方向摆动。黑暗中放着几个盘子,盛载着从瓦缝中漏下的雨水。这时候冲进几个人来,那时候父亲不在家,只剩下母亲和我以及很小的弟弟,他们带着让人害怕的骄横跋扈,不是抓人就是罚款,这一切都是因为"超生"。那时候的我甚至会希望一个鬼魂从黑暗中走出来,把那几个陌生人赶走。又或者是这样的夜晚,下着大雨,父亲母亲在昏黄的火油灯中争吵着,激烈处父亲搬起一张椅子摔到地上,一声巨响之后,椅子四分五裂,火油灯因此而跳动得更厉害。弟弟的哭声和屋外的雨声混在一起,巨大的黑暗压将下来,仿佛要将人压得像一块易碎的瓦片一样。可或者也是另外的夜晚,父亲背起背包去了广东打工,因为第二天我就要到县城去上学,母亲在昏黄的火油灯下给我用塑胶丝和一个滚珠织一只虾,让我挂在钥匙扣上。屋子外依然是下着雨,间或还有雷鸣闪电。而我到如今依然还记得母亲的影子在油灯的影射下的那一团带有刘海的黑暗。

或者谁也不会忘记那一个夜晚的雨水。那一年是一九九四年,雨水下了几天几夜。环村的小河缓缓涨起水来,漫过地势较低的晒谷场。后来在下午的时候洪水漫过了一家人的门槛,接着是另一家,又一家……要命的是,雨水似乎从来没有停的意思。村人们开始收拾包裹,整个村庄的人都行动了起来,乱成了一团,几乎所有人都转移到了山头上的晒谷场上去。人们戴着斗笠、披着用透明塑胶纸自制的雨衣,携儿带女,第一次整体地离开自己的村庄。雨水占领了整个夜晚,先是黄昏,接着是傍晚,一直到深夜。洪水也几乎占领了村庄,第一户人家的房子倒在洪涝中,接着是第二户,第三户……人们在山上看着自己住的高大的瓦房在洪水中倒下,老人们泪水纵横,却怎么也哭不出声来。孩子们则跟着流泪,接着嚎啕大哭。在夜晚的晒谷场上,一群人在雨水中看着自己的家园被冲垮,却只好无能为力地哭着。天边的闪电永远地将这一幕刻在记忆中去。

这样的时候是不多的。我是说,某一个黄昏,雨水过后,父亲的一个高中同学骑着自行车来到家中。父亲像过节一样接待了他。那时候雨水刚过就出了太阳,黄昏里的彩虹显得特别的漂亮,两个年龄加起来有八十岁的男人在一起喝酒,就这样的说说话,显得特别高兴。而我则透过木窗,看着不远处屋顶上有炊烟从烟囱缓缓而出,然后有点儿风吹过,青烟又轻轻地漫过灰黑色而相连的瓦片屋顶。

瓦房在村庄里逐渐减少,灰黑色的瓦片历经风雨之后显得更加的脆弱。过年回家的时候听说有一户人家中的女主人由于精神失常,把自家灶台上的瓦屋顶捣得只剩下几块木板。这时候我马上就想到,下雨的时候他们家怎么办?没有人知道会怎么办。后来过年时下了雨,而我到离开村庄的时候才想起自己之前问别人的问题。我如何能记得他人的痛苦?就如他人如何才能进入只属于你的村庄?

我不能,只有雨水。雨水能进入我的全部生活,全部记忆,以及我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