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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割时光的少女

  一、你在等待

                 

  那是一次偶然,我到达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因着这样的偶然和陌生,使我对那个地方的记忆完全处于模糊状态。然而幸好,还有她,一个未知的少女。仿如一个拯救记忆感觉--如果记忆真有感觉--的人一样,她用她未知的面容提醒着我,有些时光是不经意间的被遗忘的。

                 

  那时候大约是黄昏,马路上应该还是有落叶的。高楼和路人都传递着一种让我不安的陌生,它们和他们,表情看上去都几乎没有分别。一群或者是飞得倦了的鸟落在枝桠上,却安静得很。身旁走过的人和呼啸的汽车,都散发出一种似乎是拒绝我的气味。我该怎么表达我对他们的善意呢?

  我在公交车站停下,对着站牌认了半天,张目四顾,却发现不知道该问谁好。然还是自顾自的辨了线路,心里尽管是疑惑着的,却还是作了主张,就按自己想象的路去走。心里坦然了些的时候,便是开始等车。在一起等车的人并不是很多。一阵未知的香气自身后传来,然后便到了身边--这昭示着一个女人的到来。我转过头去看了看,肩膀上的行李却不巧的触碰了她,她年轻得很,大约是十八九岁吧。这多像一个落入窠臼的情节啊,我自己心里好笑的想着,却在嘴上说,对不起。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说没关系,又像是什么都没说。而我如同一个蹩脚的演员一样,神色缄默--或者只有这样我才能掩饰起自己内里的不安和尴尬。我猜测她或者是在路边等人,当然,也可能是等车。她右手攥住挎在右肩上的包,目光专注,矜持得像一个公主。

  她依然还是站在我的身旁。车来了几辆,却好像都不是我们要上的。站牌前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这一趟车或者是比较难等的了,我看着在阳光里漂浮着的灰尘,神经质的伸出了手,用一个略微向上的手势,让一粒细小的灰尘落在我的手上。然而阳光一闪而过,灰尘隐去了身形,我失落起来,因为身旁的少女依然目光专注的看着路对面,她深陷于她自己的世界里,周围的一切都成了透明的摆设,是的,我跟路边那一棵生长着的树一样没有分别,这样自以为的想法使我感到有些悲伤。我们这样的生物,在这世界里,各自独立,各自回家,这样莫名延伸着的想法使我觉得这旅途更是糟糕起来。我用看着来时路的目光看着她,我的目光宽广起来,视角也扩大到她的脸上,如果她注意到我,她一定以为我是在看车来了没有。

  然而这时候天空有些暗了下来,开始刮一阵有些冷冽的风,不大,却足够将我身体里的温度像抽丝一样抽了出来。她身上的香气也跟着冷冽起来,夹杂着寒冷的感觉,向我身旁掠过。背上的行李有些沉重起来,这使我身前的地方格外的显得落寞与沉寂。我看着风把她额头前的头发吹了起来,在她的鼻子前的空气里不停的飘着。这时候我的内心里忽然想起一组并列的形容词来:俊逸而漂亮,清淡而萧瑟,单独而孤傲。人群依然不见消散,她还是像一个静物一样站着在我身边,或者说,是站在人群里,等待。

  我的手头开始空落起来,因为连灰尘都隐起身形。我的怀抱也觉着分外的空落,或者我应该在这时候拥抱谁。是的,我有了一个奢侈的愿望。我想拥抱这身边的少女,只因为她的未知,只因为她安静而隔世的面容,或者说,是因为她的冷漠,她额前微微飘动的头发。这个拥抱的理由让我沉迷了很久,到如今依然无法找到。

  然而我还是不能忘记陌生,我们不相识。她在等待,等车或者等人,谁知道呢?这未知的背后,将有许多的故事等着她,当然,也有许多的未知故事等着我,我略微的安慰自己。然而,我们以后是永不相见的了。

  直到如今,我还自以为的幻想着,如果我将她拥入怀中,或者她怀里的温暖可以将那段糟糕的旅途融化。我听任着自己的想法在天马行空里奔跑着,构建着一个微小而发着光的故事在逐渐失去知觉的时候,我开始安慰自己,说,你在等待。也像是对着记忆里的少女说话一样,你在等待,只是,你在等待谁?等待什么?

                 

  二、旧年的流云·你在走过

                 

  那时候我还小,然而我惊诧于自己的记忆力,我甚至记起了她的话语,她喜欢捏我耳朵的细节。到今天为止,我已经大约十五年没有见过她了。

  我像一个潜入深水区的鱼一样,在深深的冰凉里见到深海里的光,当然还遇见了那仿佛没有变换的时空。

  那时候的她是个少女,可以用很多形容少女的形容词来付诸她的身上。当然,那时候我没有那么多的词汇可以交给她,形容她。我只记得在她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欣喜悠然而来。不是因为她带来的零食,不是因为她所带来的小玩意--总之,我无法形容那种喜悦。仿佛她为我带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一个我从来不曾接触的世界--少女的世界。到如今,我依然觉得,那是一个神秘而不可知的世界,即使我自诩自己曾如何的聪明。在我看来,她有许多做不完的事情,她有许多我想不出来的想法,这使我羡慕不已,也觉着自己失败无比。然而我呢,我只能在她站在我旁边的时候拿出蓄谋已久的纸和笔,写字。是的,这是我惟一觉着可以让自己骄傲的地方--因为大人们都时常夸着我的字写得好看,我为此虚荣了许久,而这一段时光也延续了很久。可是她却并没有看我写多久就开始厌倦的离开。为此,我沮丧不已。到如今我才明白,是的,我还是无法接触她的世界,她对于我的想法甚至不屑于知道。

  那时候,我试图写下一些类似于日记的文字,因为我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出来,有很多感触要写下来,这都与她有着联系。然而我无法组织我的语言,也无法组织我的思维,我的注意力是如此的分散,我的想法如此的多,而我的词汇却是如此的缺乏。

  那时候的时光标签上写着,1993年。

  在大约十四年后,我再次听到了她的消息。这时候的她,精神很不好,据说只要一下雨她就会大呼小叫起来,或者说,歇斯底里起来。然后有人开始向我描述她这么多年来的生活点滴,嫁在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地方,生了几个孩子,打了几年工,后来就回家了,在家里呆着,带小孩。有一次所有的钱都被抢走,然后,她的精神开始起伏不定起来。我看着诉说人的脸,想起她的那少女的面容。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停留在那些日子。那时候,我曾以为她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少女。她要拥有这世间的幸福,拥有这世间美丽的日子。这样的念头到如今尚像一面闪亮的刀片一样,切断我所有关于她不幸的想象。然而世事如棋,我那有满头斑白头发的邻居对我重复着这句话。

  我站在天井前,看着瓦檐上的流云。这跟多年前的形状又何尝的相似?我甚至有一种错觉,那些旧年的流云从不曾离开过。像是神话故事里的那样,它们的瞬间变幻里,人间已十数年。

     
            

  转过屋角,一幢红砖洋楼即将建起,其代价是将那多年的老屋拆掉,我走过去看,看自己刻在青砖上的字迹是否还在,然而这一切已经模糊不清,像记忆中人们的面孔一样难以辨认。谁会在意,多年前的一个少年刻下的字,谁会在意,多年前,一个少女从上面走过?

                        

  三、午后的少女·你在失去

                 

  没有人明白我的忧伤。我想即使她活着她也不会。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呢,或者你不会明白,如果你不曾身处其中。那个少女是我的姑姑--按辈分就是这样叫的。那时候她大概二十出头吧,一群女孩子外出打工回来了,就往自家厅堂里贴上漂亮的周慧敏海报周海媚海报温碧霞海报,当然,还有那些英俊的小伙子们,诸如黎明刘德华张学友温兆伦等等。她们穿着紧身的牛仔,时不时的冒出一句纯正的广东口音出来,让我们一惊一乍的,答不上话。

  然而就在禾苗发青的时候,一场巨大的洪水侵袭了村庄。面对这百年未遇的洪水,女人们痛哭流涕,男人们沉默不语,而孩子们也跟着安静下来,只有那些小小的小孩还在高处站满人的晒谷场上蹦跳着。那时候,她--我的姑姑想等家里的禾苗都长好了再到广东去的,于是,都赶上了。

  那时候是黄昏,天空的乌云压得很低。洪水肆虐起来,淹没稻田,推倒房屋。在黑夜即将来临之际,村庄如同一幅糟糕的染墨过多的国画,让人无助而焦躁。姑姑的房子刚好在洪水的射程之内。那顷刻倒塌的瞬间,我听到一声低沉的尖叫。像是一个大声呼喊的人忽然被棉花挤压住了嗓子眼。然后我就看到了姑姑的脸--那是少女的脸啊--变得难看起来。你知道,这在一个少年的心里,少女的脸应当是美好而好看的,郁葱而带着神赐的清香,如果用"难看"形容她,那该是我的罪过啊。我转过身,逃进黑暗中去,不敢再看那些人们的脸,也不再看四处肆虐的洪水。那一声低沉的呼喊,以及变形的脸庞,如同一声闪电,划破我少年时代的安蔼的天空。

  洪水过后的一个日子,我听到了母亲和她在吵架。她站在水灾后用木头筑建起来的房子面前,手里拿着钢钎,袖子挽得老高的,声音出奇的大。我站在窗户前听着,心里忽然不由的难过起来。我开始怨恨,怨恨她,怨恨母亲,可是心里不知道如何发泄,到最后,我怨起那洪水来。我对着已经平息下来的河流,狠狠的吐了一啖口水,扔了一块石头。在河边,我还看到了周慧敏的海报,那个漂亮而美好的姑娘如今被一些淤泥压着,然而,她依然带着永恒不变的微笑。姑姑,那个跟我母亲对骂的姑姑呢?我的心头一阵黯然,或者说,一阵悲伤。

                 

  在我再次回家的时候,姑姑去世了,有人这样对我讲述。在一个午后,她用一根绳子还是其他什么材料将自己挂在自家刚建起来的房子里面的。据说在她自尽前的几天,她的男朋友来过找她。那时候她拽着他的衣角,哭不出声来。我想,或者她是能喊出声来的,然而,那一次灾难将她内心里的声音都喊了出来,她还能用什么来哭,用什么喊?又或者,她还是那么低沉的喊着,嗓子里挤压着棉花。又有人说,她为了建房子,花尽了所有积蓄,甚至四处找人借,找男朋友借。紧接着,有人补充道,那是因为男方家长不要她--说白了是男方家长不让自己的儿子中意她,跟她好。接着,有人开始说,是神,不,是她死去的老母要她去伺候……我转身离开,开始想着,她的房间里,是否贴着那张周慧敏的海报?她走之前,是否将自己梳妆好?忽然间,一个念头将我击倒,她还是不是一个少女?是啊,在她走的时候,还是不是一个少女?那如有花般美好的少女,她有神赐的清香,可是她为什么如此的固执?想起她与母亲争吵的样子,捋起袖子,拄着钢钎,还有那张欲呼喊而不得,欲痛哭而无声的脸,这是那美好的少女么?

  是谁,让少女在午后死去?我奔向河边,河水淀着淤泥,带着同样浑浊的声音,弃我而去。永不回头。

                 

                 

  二零零七年三月二十日凌晨

榕树下原文:http://article.rongshuxia.com/viewart.rs?aid=40683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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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菜花 2007/03/30, 20:44

    旧年的流云,至今日
    哪片是当年的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