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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谷场:消失的金色黄昏

2009年10月,故乡

家乡的晒谷场旁的狗尾巴草 摄于 2009年10月3日

或者我在城市里已经太久,或者是因为城市里昏沉的天气而见不到那以往金黄色的黄昏,因而总是使我想起家乡的晒谷场。在逐渐消失殆尽的时间里,如果我不去书写,故乡还能留给我什么?

晒谷场总是在"逢春"的时候才会派上用场,在平时,会堆放着各种杂物,也会停放着洪水过后的淤泥,晒着各种东西:木薯、花生,甚至是牛屎。可是就到"逢春"的时候,也就是南方的水稻收割的时候,村人们称一年里的这两个时候为"春天":六月春和十月春(均指农历,或泛指)。或者是祖辈们的语言里面有"秋天"这个词(在白话,即粤语的一个分支中,确实没有秋天这个词),他们称这两个收割的季节为春天。而即使是到了今天,普通话很普通的时候,我们依然习惯地称呼收割的季节为"春天"。或者,只有"春天"这个词才能表达收割的喜悦。

在六月春、十月春的时候,连成一片的晒谷场开始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用水冲洗,用铁锨把泥去掉,拔掉周围水沟里的杂草,甚至会把遮住太阳光的一两根竹子商量着砍去。这个时候,阳光也非常矜贵。由于几代以前,整个村子的户数不多,晒谷场也格外地大,连在一起,不分彼此。到了后来各自分家,连晒谷场也开始分了开来。到了我们还小的时候,由于年代久远,水泥堆彻的水泥晒谷场开始有了裂痕和坑洼。

可是不管晒谷场如何破旧,如何坑洼,孩提时的我们,怎么会顾得上这些呢?那时候的我们特别期待黄昏的来临,期待着太阳落山。只有到了那时候,晒谷场上的稻谷都已经入仓,挑回家去了,黄昏里的那一大片空地就是我们的天下。我们开始在上面奔跑、呼叫,如果热汗淋漓了,就把上衣脱去,开始在金黄的暮色里继续奔跑。我们在进行一种追逐的游戏,类似于"警察抓小偷"。很多参加这个游戏的都是男孩儿,因此脱去上衣的男孩儿们在汗水的作用,就像一尾尾泥鳅一样,谁无法轻易抓到。而女孩儿们,或者会有个别加入我们,一起疯狂地跑起来,在被抓到的时候就大喊,在逃脱的时候就大笑。而其他的女孩儿则会在晒谷场上踢着用各种植物叶子制作而成的草毽子,"一、二、三……三十、三十一"这样数着。而我到如今也无法得知,为什么她们可以在我们放声大喊、大笑之中依然能把数数得清楚。

如果顺利,如果父母不来催我们回家做饭,做家务,那么我们就可以一直玩到月亮东升的时候。当然,年小时候的我们是一类感知动物:我们可以轻易地感知到露水就要来了,黄昏即将过去,该回家了。那个时候,我们或者不会停下来,但我们会像蝙蝠一样,开始在微暗的路上飞奔回家。

当然,并不是每个黄昏里我们都会满场飞奔的。偶尔,我们也会加入到女孩儿们的游戏:"跳飞机"。那是一个用黑炭在晒谷场上画上几个方框,然后歪歪扭扭地在顶部画上一个半圆,再就是去找一小块瓦片,按规定就是在画好的方框里,单脚把瓦片踢来踢去,不能压线。不过这样的游戏总是会让男孩们感到沮丧,因为谁也无法赢得了女孩们。这个时候我们惟一可以做的,就是:耍赖。如果你恰好就在一九九几年或者一九八几年的时候经过我们的村庄,在"逢春"的时候,在黄昏,你或者会碰巧遇到两个小孩在为一个游戏争吵。夕光把他们的脸照亮,也把他们脚下的晒谷场上用黑炭头画出的线映出来。如果你留意一小会,男孩们总会不自觉地败下阵来。

有时候我很纳闷,不知道当时年小的我们,是从哪里继承了这么多游戏?是那些大人们告诉我们的么?不是,因为他们都在忙于劳作。是那些青年人告诉我们的么?也不是,他们都忙碌扭扭捏捏地说话,说上半句就羞涩半天。是老人们么?也不是,因为他们并不喜欢黄昏。

在对奔跑和"跳飞机"感到厌倦的时候,我们还会拿出一根某种藤条做成的绳子来跳绳;还可能从家里拿一块木板,握成乒乓球拍的样子,拿出不轻易拿出来的乒乓球,用黑炭头在晒谷场上画线,画出乒乓球桌的形状,中间就放一根木头,作为乒乓球台的拦网用。然后我们就开始弓着腰或者蹲着,在晒谷场上打乒乓球。有时候我们手脚并用地上阵,在晒谷场上,玩这种或者是地球上最简陋的乒乓球游戏。玩到最后,手上全是黑炭的粉末和灰尘。出汗了就往头上一抹,一个花脸就这样诞生……

那时候的我们曾经以为这样的黄昏会一直延续,我们都在假设,自己不会长大。或者说,我们压根不知道那就是假设。除了贫困的生活之外,我们只能喜欢这样的奔跑和游戏。当离乡别井开始的时候,我曾一度感觉不适应。我习惯了在黄昏里大呼小叫地奔跑着,流着汗,不知疲倦。以忘掉一整天里因为贫乏生活带来的痛苦和无奈。或者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我选择了足球,中学时放学后就开始往操场里不知疲倦地拼抢、奔跑。那个时候,恰好是黄昏。

在很多年前之后,我再度在"十月春"过后不久回到家乡。村里的两个晒谷场,有一个已经荒废,上面放着各种杂物,周围长着杂草。在另一个晒谷场上,人烟寂寂。村庄的阳台越来越多起来,人却越来越少。人们大概已经不习惯在晒谷场上把稻谷晒干了,大家都有了阳台,都有了一把很牢固的锁头。不再有孩子在晒谷场上不知疲倦地奔跑,他们开始习惯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狼和羊的动画故事。

黄昏的时候站在阳台上,依然可以看到有浮云漫天,但是村庄寂静。阳光在钢筋水泥的楼房里很快消失。谁能分得清楚,这消失的黄昏,就是我们十几年前的黄昏?

南方黄昏的晒谷场(很像家乡)

南方的晒谷场 摄于2009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