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这样的时候:在一个下午醒来,忽然间惶惑起来。如果这个下午阳光热烈,四周却安静得像一张挂在竹篙上的布一样,你侧着身,头枕在里面放着决明子的自制枕头上,耳朵里会响起一种空旷的声音,一鼓一鼓,一跳一跳的。这时候的你,清醒得想到了死亡。是的,我说的是死亡。屋子外的下午忽然间就在这样的想象中变得胶着。你无法挣脱自己这样的想法,你再也无法睡着,于是你站起来,在那个下午需要四处走走,去寻找一些响声,去证明自己活着。你怕自己留在床上,留在决明子枕头上,会忍不住哭出来。
每当有这样的时候,我会走到屋子外面去,用跺脚的形式,去惊吓正在屋脚歇息的鸡们。在我跺脚之后,鸡们四处逃窜,并发出尖叫的声音来。我傻傻地看着它们,看到在阳光里散飞的灰尘,听到鸡的叫声,心里想着:终于,这个世界有了声音,这一切都还存在。
在我还在我的村庄里四处奔突的时候,枕头大多是用决明子填充而成的。睡觉的时候,每转身一下,就可以听到决明子在自缝的枕头袋里响。这样的响声会让做噩梦时醒来之后感到安慰:你不需要发出声音来证明刚才只是一场梦,枕头里的决明子就让你清醒起来,那只是梦而已。然而,也是因为决明子在枕头里的响声,在你睡不着的时候,听着,"那是不是时光流逝的声音?"这些细小的声音响来响去,到你醒来的时候,已经又是一天了。
我不是在赞美决明子,就像我们这样的凡人,长在路边的决明,就在阳光下生长着。不敢什么样的赞美,都不阻碍也不助长我们的生与死。所以,那时候的我们,待到决明结果的时候,开始拨开草丛,去寻找对长(即一对一对地长)的决明果实,进行一种被称为是"决钩"的游戏。由于决明的果实像小型的豆角,如果是对长的话,就会长得篆体的"人"字,像一个长形的钩。我们常常会把长得最粗实的那一对摘下来,然后我们开始进行对决:把两对决明钩起来,抓住决明的两条腿,各自向一个方向拉。结果很快就会出来:总会有一对会被打败:"人"字的决明被裂开成"八"字。
那种被称为"决钩"的游戏逐渐消失在成长的过程中,而游戏的双方则换成了比我们更小的孩子们。然而在决明子上的睡眠依然如故。在下雨的夜里,听着雨水,想象着屋子外面无边的黑暗,想着那被洪水冲刷的稻田,谁会在田埂里走来走去?在春天里死去的村人们,会不会走上田埂,为稻田挖开一个口子,不让水把稻子淹没。那个就埋在山岗上的先人,她/他会不会走在回家的路上,却再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床位?有时候,你就伏在枕头上,听着蟋蟀叫,想着,"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要到哪里去?"。如果是白天,如果你病了,你就躺在床上,暗暗的屋子里挂满了大人的衣服,堆放着父亲的书、账本,或者写满字的本子,所有人都不在屋子里。一个人在屋子外走过,你可以看到阳光映射在这个人身上而又从窗子折射到屋子里的光。这些不明显的光线从左边过来,或者从左边过来。路过的人们有时候会骂咧咧的,那大概是她/他的孩子不听话,又把牛放到人家的田里吃稻苗;如果路过的人不说话,但脚步却很响,很快,那一定是她/他背着柴或者挑着稻谷、粪水路过;如果是一个很快的脚步声传来,那大概是某一个伙伴在玩耍……在你一个人入睡的时候,你听着这些脚步声,慢慢入睡,决明子的响声不再重要。
你就把头放在决明子的枕头上,在某个早上,你被一些人讨论的声音吵醒,窗外有人在讨论,谁家生了个女孩,这是第四胎了。又或者,在某个深夜,你听到了摩托车的响声,有人从广东回到了家乡。也是在这样的深夜,你在决明子枕头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你想起的是已经去了广东的父亲,你觉得,什么样的声音都无法让你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你无法为"家"这个名词付出什么,尽管你觉得自己已经长大,甚至可以挑一百斤的稻谷疾步如飞。可是,他们怎么都在说,"你太瘦了"。
怎么能忘记那些睡眠?在多年之后,你才知道,在决明子的枕头上,侧着头,那一鼓一鼓,一跳一跳的声音就是自己的心跳声。你怎么会忘记,那阵心跳声就像你一个人站在空谷之中,一个人面对这黑暗空谷,前没有去路,后没有来路,你找不到自己:如果我是生的,我在哪里?如果我死了,我会在哪里?而且,我是谁?你想爬起来,跑到屋子外面,对着那些在屋脚的鸡跺一跺脚,可是,那是在深夜,寂静得只剩下蟋蟀鸣叫。这些你都记得,可你却忘记了,你是怎么陷入睡眠的。
在多年之后,在塞满棉花的枕头上,我再度忘记了怎么样才能陷入睡眠。然后,我顺着一个模糊的记忆,在浩瀚的比特海中找到了决明子(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它的名字),继而想起了那些在决明子上的睡眠。
晚安,我的童年。晚安,我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