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感到一种无力,或者说,有一种东西堵塞在喉咙。或者是心里所存放的人和事太多了吧,这常常也使我感到不开心。不过还好,我学会了记录。老牛郎就是我不经意间存放在心里的人之一。
我想,如果他还在人间,还没有去和天上的织女相会,他大概也有六十多岁了吧。不过我相信,即使七夕已经过去,他大概还是能找到登天的梯子,和他一生都未见过的织女相会。当然,你知道,即便人间每年都有七夕,可对于他来说,一生大概只会有一次吧。这一次,应该是他去世的时候。
我并不是故意说点什么悲伤的话,而是因为他实在就是一个牛郎。我只知道他是个牛郎,他放牛放了一辈子(大概是三四十年吧,这大概就是很多人都一辈子了),他一生未婚。他最熟悉的路,应该是在山野里,就像有一天他会一直住在山里。
他姓陈还是姓吴,这一点已经开始在我的记忆里模糊。如果你到了那个小村里去问,大概你得提早,要不,过上几年,大概是没有人记得他曾经存在过吧。嗯,没错,我打个比方,他就像一棵长在村口的树,你大概每次都会见到,可是你从来不会问起树叫什么名字。在过去的年代里,树是用来栓牛的。栓得多了,牛就会在树身上蹭,用力的蹭。直蹭到树皮脱落,蹭到树干光滑。我想,他就是那棵会行走的树,他栓了一辈子的牛。
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牛的。在我还有好奇心的年纪,问老人,那个姓陈还是姓吴的老人,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放牛的?老人们常常会用模糊的眼睛看你一会,然后用一种漠然的神情回答你。老人们并不是不想回答你,实在是,他们也不记得。或者说,他们压根没听到你问的是一个问题。老人们老了之后,还有什么问题需要关心?于是,我在心里就为他打一个结,自从我小时候见到他起,他就已经在放牛了。我用这个结,记住了他以及他斑白的头发。
当然,我记住的还有放牛用作鞭子的棍子、画眉鸟,以及鹧鸪。这些是伴随他一生(或者说三四十年吧)的东西。我常常会想起,他到了那里都会提着一个画眉鸟笼。晴朗的时候,他会拿出他金黄的画眉哨子。他熟练地把哨子半含在嘴里,吸气,吐气,然后哨声就响遍整个山头。他的画眉鸟笼就挂在不远处的枥木树上,笼子里的画眉鸟听到了叫声,就会放声歌唱起来。有些时候,他的画眉鸟是独自歌唱,唱的婉转清脆,却也会渐渐单薄下来,直至停下。他也会停下哨声,转动目光,找一下他的牛在那里。也有些时候,他的画眉鸟会在山谷里找到对歌的对手,画眉鸟声就会此起彼伏。这时候他的眉毛也会微微扬起,站在山岗上,把草笠放下,挂在背上。就像那年看的黑白电影中的革命队伍。风一吹过,草笠跟着扬起、落下。这时候,我总是会站在远处看他。我不知道,可以跟他说点什么。
跟我们不一样,他放的牛好像从来不会走丢,也从来不会发狂跑掉。而我们则是赶着牛漫山遍野的跑,穿过荆棘、草丛才能找到我们放的牛。而他则像是知道牛的脾性一样,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的牛,也轻而易举与他的牛保持不即不离的状态。当时,放牛的我们总是很羡慕他,不用再雨天的时候四处找牛,不用回家的时候被家长揪着耳朵问为什么要放牛吃人家的稻谷?有一天我把这话说了出来,结果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如果让你一世放牛,你也可以这样。从此,我的羡慕慢慢消失。
据比他老的老人说,他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好像有几亩田,都给了别人种,他始终没有结婚,因此也无儿无女。他常年都穿着的确良,有四个口袋。自从我记事起,他的头发就是斑白的。也就是说,他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一般。每次在山路上见他,他的身后,或者左右,总之,在不远的地方,会有一头或者两头牛在吃草。他的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棍子。他朝着天空一挥,那根棍子就会发出响声,他的牛就不会靠近田埂去企图吃田里的禾苗。
后来,大路修好之后,很多人把牛卖了,用上更省力,更有效率的"铁牛"。从此,用来栓牛的树逐渐少了起来,也没见谁家的小孩因为牛吃了禾苗而被大人揪耳朵了。可是他好像还在放牛,他还是会挥着细长棍子,朝着天空。不过已经很少人会说起他了,因为大家已经很少放牛了。
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大路上,他穿着有点新的解放鞋,身上还是的确良,他肩膀上架着一根扁担般粗壮的棍子,两头挑着一些东西,大概是赶集回家。少了他的画眉鸟,少了他的细长棍子,少了他一直驱赶和相伴的牛,他一个人走在路上,我忽然觉得,原来他比我还要瘦。
如果一个人老了,上天是不是有一个人执着鞭子,在驱赶着他,走向天堂?我不知道。或者,会有那么一天,他会见到他一生从来不曾见到的织女。
我在城市里,听到一阵微风,就如同他挥向天空时的鞭子的声响。是谁,在挥动命运的鞭子?我聚起嘴唇,想像他那样,吹哨子,叫唤那失踪的画眉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