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最后一排。这是我惯常的坐法。这是一辆开往金龙镇的中巴。还没开车的时候热得像个蒸笼。我喜欢坐在窗边。坐在后面。这时候我可以举起我的相机或者抬起头,观察这里的人们——上车、下车,醒来、睡去。
她该出场了。她在半途上车。她或者是包着头巾的,这个使我困惑,究竟她戴了头巾没有?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穿着的衣服是花红色的。她就是按照这个编排进入我的记忆里,我为她找到一个地方,我让她这个形象安放在一个角落里。某天我忘记了,我可以按照花红衣服这四个关键词来找到她。
对了,她穿的衣服底色是红色的。那些花很细柔,很亮丽的那种。或者在她的这个年纪是不该穿着这样的衣服到处乱逛的。然而,谁知道呢,她或者穿的是她女儿很久之前买给她的衣服,家里的儿子不争气,所以,她要自己出来找点钱回去。她双手提着的东西很沉,这就是我猜测的原因。
按照一个城里人(所谓的城里人)的眼光看她,她黑色的裤子跟上衣根本不搭配。整套衣服土得掉渣。而且裤脚居然有些短,露出下面穿着解放鞋的脚。鞋子好像有些大,或者是她儿子或丈夫的吧。又或者是那位好心人送的,又或者,是她从某个地方捡的吧。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自己买的,只是觉得便宜,想买给儿子,结果儿子嫌土,给了她。
她坐下,她的旁边居然没有人。然而她依然只是占位置的一半。她或者习惯了这样坐下来——每每上车,都是没有位置的,即使有,也只是在车头前找到半个位置的空间坐下。能坐下就不错了,更不要说伸展手脚了。于是,她拘束得很,手脚都不像别人一样伸得很开。她几乎是缩着,尽可能的减少自己占用的空间。或者,她想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吧。占用太多的资源就是一种罪过。我看着她,忽然觉得窗外的阳光冷了下来。风从窗口呼啸而入,竟然有些凛冽。这时候,我拿出相机,我想把镜头对准她,我要记录下那漂亮的花红衣服和花白头发。可是,不知道是车颠簸得厉害还是我的手抖得不行,我始终没拍出一个清晰的图像来。
故事始终没有结束。售票的(被称为收钱的)来了。收钱的是个小伙子,他认识我,因为我三天两头的坐车下乡。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看到那个小伙子靠在一个座位的背面站着,面对着那个老妇人。他的手里拿着一沓钱,有零碎,有大额票子。他的目光斜视,向下。她的口里喃喃自语,说些壮话,我听不懂的壮话。但我可以看出,她是找不到买票的钱了。她的脸上并没有焦灼,或者焦灼已经隐入了内心去了。她只是翻来覆去的找,从外面的口袋翻起,再翻到里面的口袋。然后,又翻了翻塑胶提袋。然后,又集中精力掏衣服里面的口袋(里面的口袋大概是她自己缝上去的吧)。那个口袋口明显很窄,这是出于安全考虑的吧。她先是掏出一张折叠得很好的纸。纸上有字迹的印痕,有较大的磨损。隐约可以看到是一些阿拉伯数字。确切说,应该是电话号码吧。那是不是她离家的儿女的电话号码?她把纸放到左手,又继续用右手向口袋里掏。她还是掏出了几张零钱来,而且,还有一个硬币。硬币很不容易掌握在手里,竟然掉在地上。她的反应出奇的快,她的目光随着硬币走,很快就把硬币捡了起来。她把钱数了两次,然后留下一张5毛的纸币。其他的全部给了小伙子。
她把钱交给那个小伙子的时候,小伙子好像已经很不耐烦,而且,也有些不屑。而老人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她只是拢了拢头发,继续坐着。安然,安静。
她掏钱的这个过程其实很漫长。至少,这对我来说是非常的漫长。我坐在最后一排,她坐在我的斜对面,倒数第二排。她掏钱的时候花白头发一直在我的面前晃着。晃得我心里慌张无比。她接着掏的时候,我开始焦灼,仿佛她的钱全部都是我偷了似的。我对那个小伙子说,她的车票是多少钱,我付吧。小伙子看了看我,说了句壮话,我没听懂。什么?我问。他咕哝着,听不清楚。这时候那个老妇人偶尔的把动作停了一下。看了看我,没说什么。或者,她根本不知道我说了什么。
后来,她回头看了我几眼,眼神里没有任何神情。或者,我是一个无关的陌生人,我能做的,应该是坐下来,装作没看见。或者打个盹。她应该只把我当作无关的路人,或者妈妈说得对,不要轻易接受陌生人的东西,包括援助。她妈妈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么?对陌生人保持足够的距离。这是那一位妈妈说的?
她还是在半途下车了。她下车的时候倒是显得有些慌张。或者她怕车带着她到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吧。是的,她的家到了,她要回家,而不是去另一个地方。
愿她平安。
#人物原型:临时上下车的老妇人,龙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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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刀的这文有新文化初期散文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