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我只能这样称呼他。在人海里,他不需要任何的定语来装饰。是的,当你到了六十多岁的时候,你就会觉得,用任何的定语来修饰你自己都很困难,都很无力。
他就坐在我的身旁,戴着一个黑色油毡帽,很旧,很老的那种帽子。我用白话指着他身前的蛇皮袋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也用有些发音不准确的白话说:衫fu。我用白话重复:纱布?他忙不迭的点头,重复了自己的话。旁边的人忽然说,那是衣服。我恍然大悟,开始用半白话半普通话半土话(壮话)跟他交谈起来。
他很吃力的用普通话说,他今年六十七岁了。我用土话重复他的话,结果他很流利的跟我说起土话,然而怕我不懂,伸出手指头比划着,六十,七。他在县城的一个农场干活,干了大约四五年了。我问他干些什么活,他说了半天都没说清楚。这时候我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紧张。
我跟他继续攀谈起来,像个户警一样。他说他有五个小孩,最大的孩子已经有三十了,最小的是女儿,都也二十四了。他说,三个儿子都去了广东打工,小女儿去了浙江打工。浙江二字是他用普通话说的,这却使我听了半天,让旁边的人翻译了才听懂。他说家里的小孩都去打工完了。这句话大约是顺着白话的习惯,在句子后加上个完了,表示已经的意思。他说家里种了三四亩的甘蔗,眼看就要到榨季了。我问,那你家里的甘蔗谁去斩?我自己咯。他习惯性的在句子后面加了一个语气助词。你自己?你家里现在有几个人?他又伸出手指头,三个人。你和你老婆?还有谁?他说了半天依然没说清楚另一个人是谁。我只好作罢。
他说他的老婆跟他同一样的年纪,也六十七了。在家里守着那三两亩田,三两间房子。这时候我开始端详他的衣着。他穿了两件衣服。紧身衣外披了件带四个口袋的老式对襟衫。深色的对襟衫让我想起小时候常穿的的确良衫。他把对襟衫的纽扣都敞开着,像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村干部一样。他的裤子是黑色的,可是在黑色里有一块块斑点一样的泥迹。要知道,只有长期在泥土里干活的人才有这样的裤子形状。那些暗色的泥迹像是一些隐痛,在他的身上隐隐约约的出现着。说话的间隙,他从口袋里还是裤袋里掏出一个极度磨损的电子表。电子小,长方形的。上面跃动的冒号让人明白它还在运转。他看了看时间,电子表的屏幕模糊。当时我忽然想掏出手机告诉他几点了,可是我却努力的忍住。
这时候我才看到他的手。他的左手拇指比右手的拇指要短。大概是少了一节吧,他的左手拇指尖有些扁,有些粗,比往常的大。褐色的斑占据了他的手,青筋隐在褐色的斑下面,若隐若现。他的指甲都仿佛被磨得与手指头一样平,可是里面却是黑的。
在快要下车的时候,旁边的售票员问他,到家里有没有车?他说了一串壮话。后来我才知道,他要走大概十几里的路回家。他身旁靠窗的人下了车,他靠近窗去,把窗玻璃打开。向外张看着。下车时,他弓着腰,我看到他的裤子比他的腿短了些,裤管在他走路的时候一荡一荡的。他的解放鞋,敲打着车上的铁板,没有一点声音。
透过车窗,我看到他的脸,看到他向前的目光。他的眉毛稀疏,拱着腰的时候使他瘦瘦的脸像是向前伸着一样。六十七年了,他不发一言,走在有果皮纸和砂子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