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范青年》,阿乙,2012年,海豚出版社
在六年之后重读阿乙的《模范青年》,就像一尾鱼再度抚摸自己的逆鳞那样,缓慢而又真切。
当然,生而为人,我们都不是鱼,逆鳞是想象中的,但感觉却真的有些许痛楚——这一个几万字的中篇所描述的生活,几乎是我所见所闻、所经受的生活的同义反复,诸如一曲悲歌中的共振,又像青少年生活的漫长回放——我的、我的同辈人的。
一、
这篇带着自传色彩的小说是阿乙的早期作品,没有悬疑、惊悚色彩,情节平淡得像所有城乡结合部青少年的成长经历——生活沉闷,物质匮乏,不管是形而上还是形而下,都乏善可陈。所以我相信大部分场景和故事都是真的——因为大多数城乡结合部青年们的人生都不轰烈,都乏善可陈。大多数时候,尽管可能会飞到其他城市拍照片发到社交网络,然而家乡的县城一般是他们生活的终点。
乡镇生活意味着什么?县城生活又意味着什么?
在二十年前,这生活意味着:电视机和冰箱等家电上都有浅色的桌布覆盖着,桌布的图案既单调又重复。像每晚广场舞上的乐曲都是重复的那样,在你一生中,你每日所见的那些人也一如既往地重复着,彼此不是这个单位,就是那个单位。如果你稍微用心,就能知道拐角的老王是什么心性。在你注视他人的同时,他们也在注视着你。
在乡镇、县城,你大概是不能有一些奇怪的爱好或者不伤及他人的隐秘——即使你有着坚硬的外壳可以避开流言蜚语,但可悲的是,你大概率找不到一个同伴。
或者诸多的乡镇、县城各自不同——不同的城乡结合部有不同的苦闷戏码,但它们尽皆是特立独行者的悲伤之地。
而不管特立独行还是普通寻常,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归宿:看得到头的、趋于平淡而又重复的生活。
二、
《模范青年》中的周琪源却并不是特立独行者,他是彻头彻尾的当代模范青年:乖乖的、好好学习毕业后求一份工作,然后认真地工作以往上发展。
上述逻辑大概如同不言而喻的真理一样易记、易懂,也常常是父辈、书本所教授我们的朴素道理。
多年后在成年人世界翻滚之后再来复盘,我们会唏嘘于这逻辑的童话色彩过重,而如果真按这逻辑行事,怕是悲剧色彩更重。
作为模范青年的周琪源自始至终就是按照这个逻辑花费自己的青春年华的。所以毫无例外地,他的生活也是悲剧。而作为镜像的艾国柱(小说中的“我”,也是阿乙的真名),因为从一开始就不是模范青年,所以他才把生活过得像正剧:悲喜交集。
三、
小说从周琪源的死讯开始,是一个悲剧的开头。
在这个事先声张的悲剧中,作者又回到青春里的场景:周琪源和艾国柱都各自用不同的方式来构成出走的两个维度。而第三个维度,就是置身事外的读者——这个维度或静止,或与其同行。
作为读者,如果没有小镇(或乡村)的生活经验,是很难理解周琪源与艾国柱的世界的,也就是说,只能在静止的点上看着这两个青年各自远走,无法把他们的生活、形象立体起来。
至于出走,不管是崔健形而上地歌唱着出走(《出走》,载于《新长征路上的摇滚》),还是卡夫卡一再说的“离开这儿,只是离开这儿”(《出门》又译作“启程”)——这些形而上的“出走”离现实中的出走隔着让人沉痛的事实现场。在真实生活中,周琪源和艾国柱的出走更接近于逃离:逃离苦闷的小镇,逃离一望到头的县城及其代表的生活。
为了逃离,青年周琪源和青年艾国柱通过不同的“努力”来实现:前者用模范青年的方式,命运(其实大部分是他的父亲)给予他的全部接受,在体制里规规矩矩,兢兢业业;后者则抛弃一切,连同稳定的生活。
中年周琪源和中年艾国柱再度重逢的时候已经天人永隔。周琪源终究还是“软弱了,服从了,认命了,投降了”(作者语),他终究还是不明白,父亲这个命运共同体所给予的东西,是不能只要一样或者一部分,而必须是全部遵守。没有通天的法力,就只能全盘接受命运的赐予,要不然就只剩下忤逆一途——意思是,忤逆他的父亲。
青年艾国柱选择了忤逆,于是就有了这一篇小说。
而作为第三个维度上的读者呢?
四、
作为名义上的小镇青年,我在这近五万字中感受到了真切的共振。
这共振来于这个故事——在这里由于其非虚构性不如说是现实——熟悉的生活细节,也来自于那种不甘于沉沦但最后还是落败的宿命感。唯其宿命,方使得命运真切,故事动人。
然而如果还需要一丁点安慰的话,那就是青年、中年周琪源和艾国柱都没有在生活的途中沉沦。他们或者不是典型的出走的样本,但却为小镇青年向中年迈去的生活提供一个动人的横切面,这已经超出了简单的生活回放和青春回忆范畴。
只是小说已经结束,无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他做这一切,只为着出走。“
你呢?
写在后面:在年青时候,作为意志薄弱、涉世未深的成年人,在父辈面前,我们往往只选择了接受他们的给予的选择,于是苟且苟且,就这样过日子吧。在日后,我们只好谎称那就是命运的给予的选择——然而并不是,或者说只是父辈的命运。但是谁又知道呢,只有在巨大的变迁之后我们才会醒悟。可是,在可见的未来,我们的个体生活将以平淡收尾——所以没有人会(愿意)醒悟。
所有内心(爱/理想/出走)的火焰啊,请记住它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