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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爱在南方生活的一个重要原因,不单是因为故乡在南方因而已习惯于南方,也是因为南方有着千变万化的方言。这千变万化自有一种多样性蕴含其中,就像乡野自发自长的生命力一样,生机勃勃又从不让人觉得乏味。而对每个使用方言的人来说,其独特性在于,每一句方言都是与之相连的过去生活、时光以及记忆的总和。
当过去的生活、时光被方言吟唱的时候,那随着时间沉入永恒黑暗的童年仿佛又回来了。这或者正是白水专辑《时间》里宜宾话的意涵——一次对故乡语言中的生活/童年的回望,在消逝中回望,回望那些逝去的童年生活或被现代生活覆盖的故乡风物。
在琴声中听白水用其方言听其吟唱、呢喃。忽然想起南方故乡中失去主流语境支持的白话方言,当字正腔圆普通话和港式粤语占据所有的文化空间(书面语言、流媒体语言)之后,人们日常中的方言就变成了没法言说的所在,不管怎样去吟唱,即使像空谷足音,都难以变得动听。而那个吟唱山歌的老人已老得说不清话。我有时候会想她会用什么样的方言来自嘲自己有儿有女但却无可依靠的晚年?只是我们的方言会歌唱的那部分,就要和她一道陷入于黑暗之中了。
当日常生活不能被母语(方言)谱就的歌谣传唱、没有母语来传唱这日常生活,故乡就只剩下那些恼人的邻里琐事、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变得与我们往常生活的城市一模一样——远处的故乡已不再独特,也不再完整。
2.
我是怀着一种羡慕的心情,去听白水的《时间》。羡慕那些在白水出生的那条街上的人,那些住在青石板路上的人——意思是说,纵使街道流逝,城市消失,白水特有的宜宾话还会在漆黑中随乐曲响起,不灭的回忆还会回到长江边上。
在往常,我只是对方言保持一种“维护环境多样性”的敬而远之的态度,毕竟在原乡故土之外,其他方言都让人有一种疏离感。而过去某段时间缺乏变化、乐曲和内容都单一的“信天游”式的“土味民歌”又大行其是,与主流文化的合流更让其审美显得怪异而突兀。凡此种种,让我对方言唱出的歌都保留三分看法。
回到复杂多变的南方。语言多变、独特,其使用者也为小众。而在小众之中,要产生一名“歌唱者”(与歌手分隔开来)是困难的。一方面是人口统计学上的概率问题,一方面的原因则是小众之众,均需应付生活之日常,异质者没有适宜的生活、生存环境。这就使得某种方言能出现一支乐队、歌唱者,就显得分外的不易。
如果从剔去那些以“民族特色”作为外衣的流行歌手、乐队,能把本土语言运用得娴熟而又不失其丰富的乐队、歌唱者来看,白水(四川宜宾话)、五条人(广东海丰话)和顶楼马戏团(上海话,已解散)又会显得弥足珍贵。
作为小众乐队的代表,五条人在家乡海丰被禁演的事实就是其生存环境的例证之一。
3.
难道语言不是时间的仓库吗?一首歌,或一首诗重构了时间。
——布罗茨基
如果你听的版本足够清晰,《牌坊》的开头是有一阵雨声的。当一脚深一脚浅的鼓声出现,设想在雨季,就像那个曾经学步、蹒跚而行的孩子,也像那个已厌倦于走路的老人。学步的可能在想何时可以像那快步走到青年那样风火般来去,踽踽而行的老人则在想,大概这一生是不会像那个风火般不长眼睛的青年那样健步走了。在雨水中,在青年的口哨声中,每个人都消失在街角。
如果你刚好会吹口哨,不妨跟着这张专辑中的笛声吹将起来——当然,最好是在空旷处,在无人时。如此形式不免有些做作,但是在城市中我们似乎也只能如此,我们找不到停靠耕牛的田埂,找不到飘着雨的老街,只好凭想象重构田地的荒芜和老街的廖落。
据白水说《庆符镇》是他妈妈给他讲故事时的采样。庆符镇是宜宾市高县下辖的一个镇,在1960年前曾经是一个县,后来划归旁边的高县。歌词里隐约讲的是一对无儿无女的夫妇住进庙里去及之后的故事。童年、笑声、吉他和呢喃,还有特有的方言故事,相比与“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由管桦作词,瞿希贤编曲及谱曲,歌曲发行于1957年)这样的“革命歌曲”所构建的过往更为真实,更值得怀念,也更动人。
4.
对每个人来说,童年是无可返回的,这就增加了我们任意涂抹的可能——我也不是对你表示先天不信任,而是因为童年大多数时候处于懵懂之中,我们会以为那就是美好;另一方面,我们错把珍惜当成了美好,要知道这是两种不同的情感投射。
与众多怀念童年的歌曲不同,《童趣》只截取了一个“父母在傍晚叫孩子回家吃饭”这个片段,无所谓美好,也不需情绪点缀,歌、曲到了欢快处让人想起《森林狂想曲》的那种雀跃,自然能让人想象得出儿童的顽皮。
在成年之后,你大概再也没有傍晚父母喊你回家吃饭的经历;而在你成为父母之后,大概也不会站在街口、村口大喊孩子的乳名让他/她回家吃饭了——那时候整条街、整个村庄都是孩子的乳名。当我们回想童年彼时的生活,现如今的生活会不时地覆盖于其上。时间的法则会付诸于我们、父母或者你的下一代身上,或者这首歌就是彼此相聚又分离的地方——但要记住,“分离是一种比相聚更持久的经验”。
这首歌大概是白水的宜宾话发挥最多的地方,如果你想记住几个特别的宜宾话发音,那这首歌会显得更有意思——当然,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个宜宾朋友,让他/她说“吃饭”二字。
5.
王三的狗儿比你跑得快
人家的婆娘硬是逗人爱
李四的娃儿读书很厉害
拿起锄头跟到你撵过来
与专辑同名的《时间》或者是这十首歌的主旨。这首歌就像是讲述一个人在故乡的一生,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当然也可能是父亲。
当我们发现时间过得快的时候,其实并不是我们回望故乡风物、人事变迁的时候,甚至说都不是邻里乡人的孩子都长大的时候——因为很多时候我们对于外界的反应迟钝得惊人。当我们发现时间过得快的时候,其实最可能是“有一天你坐在某个美发沙龙里,那个头衔为总监的 Jack 或者 Tony 告诉你,你的鬓角有白发了要不要试试我们这里的何首乌洗发水效果很好现在在做活动优惠”的时候。
在念叨着王三的狗儿、人家的婆娘、李四的娃儿之后,又来念叨我家的娃儿、婆娘和狗儿,一个黑白镜头来回转换,岁月变迁、头发花白,就像一个巨大的蒙太奇场景一样:转眼之间呀,时间施了什么样的魔法?白水将关于时间(岁月)的所有感叹留给了几个流动和静止的场景,倾诉对象——如果有的话——似乎也跟着变换:似乎是对着“婆娘”说,也似乎是对天空说,“王三的狗儿比你跑得快”、“李四的娃儿读书很厉害”……然而仔细一听却又像是对着周遭包围我们、但却是线性的时间唱的:我家的娃儿读书不勤快、我的婆娘做事有安排……
当回忆发生时,不管我们用多少个分身来表示悔恨、表示珍惜、表示努力,时间其实是惟一的旁观者、见证者。
而布罗茨基说过,“一个人唯一可以用来对付时间的工具,是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