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我第一次以成年人的身份目睹了一场家暴。
那是一个西南边陲小城,贫穷、民风彪悍,加上临近边境,HIV 肆虐。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所在地,我对此毫无所知,似乎也没有选择。
家暴发生在我们租住的房子里。那是一个新房子,我们租住在三楼作办公、四楼作为卧室,屋主和她的女儿、她的家婆住在一、二楼。在我们疲倦地从村里回到三楼正准备加班的时候,楼下传来女孩的哭叫声,接着是屋主的咒骂声。
我跑下楼去,看到屋主正在打她的女儿。旁边站着她的婆婆,手足无措,嘴里念叨着什么,却像是找不到插口的地方。看到我出现,婆婆似乎找到了救星。
然而我还是被吓到了。屋主阿姨感到异常愤怒和失望,一边骂她女儿肯定会跟她爸爸一个样,一边劈头盖脸地继续打。我忘记了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跑上去和阿姨讲道理,把那个刚上初中的女孩拉开。
因为接下来的事,我忘记了当时我对阿姨讲过什么样的道理。
听婆婆说,这个新房子是经她媳妇一手努力建起来的,而男主人彼时已入狱两年了。
我继续回到三楼加班。烦躁中同事打开了一首歌,我们把门关上,和着黄舒骏的声音唱道“ Madonna还是我们呼风唤雨的娜姐/Paul Simon的脸苍老的令人心碎”。
烦躁青春中的我们,以为人生有无限的可能。我们对这些事毫不在意。
二、
五一假期。杭州的凌晨,我的火车是夜里抵达的。
因为没有地方可去,我和一个女孩、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火车站广场上的长凳上等天亮,等公交来。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或者是因为年轻,女孩几乎和盘托出她的经历,她说她来自宜春学院,学的好像是临床医学,又或者是营销管理,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哦,在读大专”,那个中年男人说,他是某个制造业外企的员工。
在凌晨的夜色中,不知道他在我介绍自己的时候有没有显露鄙夷我的神情或者语气,都让我记不得。因为另一件事正在进行着:男人在向宜春学院女孩介绍着杭州值得去的地方,介绍完了还顺便邀请她一起。女孩似乎要被说动了心。
男性是奇怪的动物。我甚至忘记了女孩的脸是怎么样的,但却记得彼时被不服输的荷尔蒙驱动着,用尽生活中学到的旁敲侧击和电影中暗示,希望女孩要慎重。
我很快落败下来,我发现所有书本知识都不管用,我说不过那个中年男人,我也不会邀请女孩和我一起玩——尽管我彼时孤身一人。
我不再说话,天要亮了,我提前离开长凳。
背着包,我第一次感觉到无处可去。
三、
中学时班上有个很漂亮的女同学,近乎是校花。
她和我一样坐在第二排,常受老师眷顾。她漂亮、听话、乖巧,加上成绩好这件事,几乎世界上所有的幸运事都发生在她身上。这自然会让不少青年人蠢蠢欲动。但是她似乎家教极好,上课时总是紧抿着嘴唇,眼观鼻,鼻观心。下课时也是玲珑剔透地坐在位置上温习。
我时常看着她,像看当时世界上最昂贵、最漂亮的服饰一样,不可触碰,更别提想入非非。整整三年,我都在羡慕她的聪颖,羡慕她衣食无忧,总之,羡慕她的好运气。她始终是个好学生。逢节日的时候,她总会被叫去排练几个节目,她会跳舞,她是领舞。
在分别的时候,我在想,像她这样的幸运儿,未来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
高考之后,我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家乡到省外去。她考入了一个省内的一个学院。
命运或者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发生转变的吧。
再听到她的消息分别是:她回到了县城,成为了某事业单位的公务员、她嫁了个普通人、她生了个小孩……好吧,看到这里我以为这就是世间幸福故事的范本。
幸福故事是什么?彼时的我以为幸福就是一望到底的生活,可以预知,可以掌握。
某次打开遗弃已久的QQ,弹出了一个消息:她的孩子因为某个罕见病需要动手术,希望大家伸出援手……
生活是随机的残酷。
四、
人们在青年时期常常爱说,总有一天,我要到远方去,这个所谓的远方,不是指另一个村子,另一座山或另一个盆地。远方这个词,意思虽然诗意朦胧,但具体起来,却是指另一个会使他幸福起来的地方,会使他有种种机会战胜命运,进而不是退,放开而不是关闭起来,不再什么事情也不发生的地方,这指的就是城市。
——于坚《棕皮手记》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小城,去另一个城市。那个屋主阿姨据说离开了她新建的房子,和婆婆的儿子离婚,带着她之前打过的女儿。而那个在吃饭时给我夹过鸡腿的婆婆则只能一个人住。那个宜春学院的姑娘,我再也没有任何消息——我们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那个中学女同学,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在读到于坚的《棕皮手记》的时候,我开始在想,她们在青年时有没有一个去远方的念头?至少在城市里她们会有更多的可能性。
十多年后,我在城市里唱着“天才就怕不够天才 坏又不够坏”,想起她们。